每经记者 杜蔚 毕媛媛 实习生 杨紫晴 每经编辑 董兴生
近日，钢琴世界的悠扬旋律，被突然插入的一个沉重休止符打乱。拥有189年历史的钢琴品牌Grotrian-Steinweg（高天施坦威，以下简称“高天钢琴”）德国工厂破产重组，震动了乐器市场。
作为全球八大顶级钢琴品牌之一，高天钢琴承载了六代匠人的心血与梦想。它也曾在2015年陷入“危难”，“为使这个承载了世界钢琴工业近两百年发展精髓的国宝级钢琴品牌不被遗忘”，当时，中国的柏斯音乐集团（以下简称“柏斯音乐”）全资收购该品牌德国工厂，市场也将此视为高天钢琴重生的序章。
然而，如今，高天钢琴德国工厂再次陷入困境。出了什么问题？
“不光是当地员工面临着（工厂）破产清算，发不出工资等问题，国内还在举办高天钢琴比赛，很多地方收了比赛费用，合作机构老师的佣金也都发完了。”十分熟悉高天钢琴和柏斯音乐的资深行业人士胡晨（化名）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进入决赛的选手最终要到德国比赛，但现在（工厂破产），那边不复存在了。”
不只是国外老牌钢琴制造商破产，国内钢琴巨头的日子也不好过。2024年上半年，珠江钢琴亏损7327万元，这是该公司上市12年来首次半年度归母净利润为负，且库存压力巨大。
记者实地走访了解到，钢琴行业式微，“二手钢琴跌势更猛”，让从业者站上了转型的十字路口，他们能否找到触底反弹的契机？作为钢琴第一大国，中国钢琴产业又该如何奏好休止符过后的乐章？
百年前的钢琴普遍巨大且笨拙，有些甚至高达2米，发出的声音也略显粗糙、浑浊。
1835年，高天钢琴在德国中北部的一个小城布伦瑞克诞生。通过不断钻研，高天钢琴制造出了既节省使用空间，又在音质上有巨大飞跃的钢琴，从19世纪的众多钢琴品牌中脱颖而出，成为众多音乐爱好者的首选，克拉拉·舒曼、茄里克·奥尔森等著名钢琴家也喜欢用高天钢琴演奏。
“高天钢琴是世界上最有文化品位的钢琴。”法国著名钢琴家瓦尔特·吉泽金曾这样评价。
高天钢琴的生产工厂，也被誉为德国国宝级企业之一。2008年前后，高天钢琴进入中国市场；2015年，其德国工厂的主要股份被出售给了中国企业柏斯音乐。据柏斯音乐官网，该集团于1986年创立于中国香港，是集乐器制造、销售、教育和文化为一体的综合性企业，而今是全球七大乐器零售商之一。
对于高天钢琴德国工厂破产重组一事，柏斯音乐于9月23日发布公告称，由于全球新冠疫情及其后续影响，欧洲高品质钢琴市场需求下降和市场环境恶化，导致德国工厂运营面临挑战。为了使高天钢琴品牌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德国工厂计划通过架构重组来实现更好的发展。
根据德国当地法律，德国工厂将进入破产管理程序，不过，“这是一个暂时的过渡阶段”，在法律监管下进行架构重组，“并不意味着德国工厂倒闭，而是旨在通过调整和优化来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同时，柏斯音乐还强调，高天钢琴的全球需求由中国和德国工厂共同供给，“德国工厂的重组，并不会影响高天钢琴在全球市场的运营以及产品和服务的质量”。
高天钢琴官网显示，其授权经销商超过1000个，直营门店逾130家，德国工厂破产重组后，柏斯音乐如何维护好经销商和门店？高天钢琴在中国的工厂产量能否满足全球需求？《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于9月27日、9月29日通过公开方式多次联系柏斯音乐方面表达采访诉求，但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复。
“收购（高天钢琴德国工厂）后，吴总（柏斯音乐创始人之一吴雅玲）也在极力运营，但是近年来，我国钢琴市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包括大众的消费观、购买力、对品牌的认知等。”胡晨于上世纪90年代进入音乐市场，他向记者分析指出，高天钢琴未在中国市场走出一个成功的商业化运营模式，或许是致使该品牌德国工厂“夭折”的一个原因。
胡晨还告诉记者：“现在不光是当地员工面临着（工厂）破产清算发不出工资等问题，国内还在举办高天钢琴比赛，很多地方收了比赛费用，合作机构老师的佣金也都发完了。而进入决赛的选手，最终是要到德国比赛的，但现在（工厂破产重组），那边不复存在了。”
据胡晨介绍，钢琴老师出身的吴雅玲，拥有丰富的音乐教育经验和深厚的音乐素养，在20世纪80年代，她与弟弟吴天延共同创立了柏斯琴行（柏斯音乐的前身），起初那只是一家以教学为主的小琴行，之后增加了乐器销售业务。“吴总是我们圈内非常佩服的一位前辈，中国首个登上国际大型赛事舞台的长江钢琴就出自柏斯音乐。”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消费者身份从多家销售高天钢琴的琴行了解到，虽然该品牌德国工厂进入破产重组，对品牌形象产生一些影响，但目前尚未实施降价售卖。
“听到（高天钢琴德国工厂）破产重组的消息，我们有点难过，但是并不意外。”连锁品牌钊露琴行创始人、塔卧艺术总经理王孝银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市场钢琴销售的下滑，对不少国际钢琴品牌的影响巨大。
不只是海外钢琴“老大哥”的工厂倒下，国内多家钢琴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行业上市公司珠江钢琴、海伦钢琴等陷入亏损。
珠江钢琴最新财报显示，今年上半年，公司营收同比下降42.65%至3.64亿元；归母净利润同比转亏，亏损7327万元。记者注意到，这是珠江钢琴上市12年来首次半年度亏损。
对于亏损原因，珠江钢琴称，乐器市场低迷，市场竞争加剧。受宏观经济周期性波动和市场消费环境影响，国内外乐器市场整体需求乏力。在行业增速放缓，市场需求增长疲软的背景下，各大乐器品牌市场竞争加剧。此外，国内钢琴制造企业生产成本压力增加，行业利润空间被严重压缩，市场经营持续增压。
事实上，自2020年起，珠江钢琴的业绩便开始承压。2020年，珠江钢琴营收17.52亿元，同比下滑14.69%，归母净利润1.71亿元，同比下滑10.09%；2021年，珠江钢琴业绩有所回升；但到了2022年和2023年，公司业绩又出现下滑，扣非后归母净利润甚至出现负值。2022年、2023年珠江钢琴营收分别为16.60亿元、11.28亿元，分别同比下滑17.82%、32.05%；对应归母净利润分别为1.23亿元、587.85万元，同比下滑33.74%、95.23%。其中，2023年扣非后归母净利润为-4620.22万元。
“中国乐器协会资料显示，受全球经济增速放缓、消费信心不足等外部环境不确定因素影响，钢琴消费市场出现周期性波动。此外，国外品牌和二手钢琴的进入、中高考政策的调整、数码智能乐器整体互补和乐器消费多元化等多重因素叠加，引发传统钢琴消费市场分流。”珠江钢琴在2023年年报中提到。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注意到，今年上半年，珠江钢琴的“乐器销售及后服务”和“教育培训、传媒及其他”两大产品线的营业收入分别同比下滑44.98%和45.16%。可见，学钢琴的人已明显减少。
“重资产”的钢琴也让珠江钢琴感到不安。2023年，珠江钢琴销售量70927台，同比下降35.61%，钢琴库存量51315台，同比增长53.42%；数码钢琴库存3443台，同比增长54.12%。针对钢琴库存增加，珠江钢琴表示，主要受市场消费环境及居民消费意愿、政策变化等因素影响，钢琴消费市场疲软，销售同比下降和生产量大于销售量所致。
另一家行业头部上市公司海伦钢琴发布的2024年半年报同样不容乐观。今年上半年，海伦钢琴营收较2023年同期下滑45.57%至8383.36万元，归母净利润也由盈转亏，亏损1747.19万元。
王孝银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近两年，大环境叠加新兴趣课程如架子鼓、古筝等，都对钢琴市场产生了冲击。“以架子鼓为例，现在学习人数增多，其体量可能已经占据了钢琴三分之一的市场。”
“前些年（2014年到2018年），我几家琴行的收入，是现在的3倍。”王孝银告诉记者，钢琴行业自2019年开始下滑，尤其是今年以来，不时有同行倒闭的消息传来。“国内小钢琴厂和贴牌国产钢琴的倒闭潮，是近年来钢琴市场萎缩的一个显著标志。”
胡晨则向记者透露，柏斯音乐的100多家柏斯琴行直营店也在收缩。目前，头部钢琴公司通过“瘦身”勉强度日，业内一些小型企业，如湖州的钢琴工厂，则普遍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压力。
从巴洛克时期到古典时期，再到浪漫和现代音乐，钢琴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无数伟大的作曲家如海顿、贝多芬、肖邦和李斯特，都通过钢琴创作出流传千古的旋律。
随着时间的推移，钢琴行业的辉煌逐渐为过去。作为曾经世界上最大的钢琴消费国家之一，中国钢琴市场的繁荣景象也已不再。多位业内人士向记者回忆称，2014年至2018年是我国钢琴市场的黄金时期，彼时，不少资本都非常看好钢琴行业，纷纷进入生产、销售、教学等领域。
对于这两年钢琴市场的快速萧条，王孝银向记者指出：“一方面，经济环境的变化使得家长的消费观念更加理性，家庭经济压力增大，导致他们在选择孩子的兴趣班和乐器时更加谨慎；另一方面，新兴教培行业和兴趣班的兴起，如围棋、轮滑等，也对钢琴市场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分散了家长和孩子的注意力，使得钢琴市场的竞争更加激烈。”
一些家庭选择“租钢琴”，作为灵活的学琴消费方式。记者实地走访多家琴行了解到，不少琴行为争取学员，以廉价甚至免费“租琴”作为噱头。“只要你在我们这里报名学琴，这架3万元、九五成新的珠江钢琴可以以半年1500元的费用租给你练习。半年内，你在我们琴行购买钢琴，之前的租琴费用我们会全部退还给你。”成都一家琴行的工作人员说。
记者在走访中还发现，有北京琴行工作人员表示：“如果报名60节学时，我们店让你免费练琴。”
钢琴对消费者还有诱惑力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致电十余家二手琴行了解到，今年二手钢琴价格急剧下跌，甚至有琴行表示“不敢收琴了，清完就关闭不做了”。其中，有琴行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原价8万元的雅马哈钢琴，2023年二手价能卖2万多元，今年只能卖1万元。“买二手钢琴的人太少了，全新的钢琴转手基本只能卖到两三折。”
“前些年，在钢琴市场鼎盛时期，大量不知名的钢琴进入我国，这些过于泛滥而遗留下来的问题，在今年集中爆发。”谈及二手钢琴保值率低的问题时，浙江音乐学院考级中心山东考区负责人刘训雁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
另一方面，刘训雁表示，做新钢琴时用的许多部件都有非常精密的数据，这些精密数据让新钢琴拥有专业的体验感，“而二手钢琴随着时间久远，温度、湿度等发生变化，这些数据不再存在。所以，不管如何修复，也不可能有新琴的体验感”。
相较于买钢琴，多家乐器培训机构负责人向记者建议，不如购买价格相对划算的电钢琴。
在刘训雁等业内人士看来，当前的钢琴市场只是产生短暂的“休止符”，“这确实是一段艰难时光，但也是一个转折点”。
“现在，我国钢琴行业所走的路子与日本房地产泡沫时期的市场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些大琴行、大品牌以及专业且用心的服务提供者，正在逐渐占据市场的主导地位，而一些小的、不够专业的品牌则慢慢被淘汰。”刘训雁向记者表示，行业将朝“专精尖”方向发展。
王孝银也向记者表示，未来，将有更多个人钢琴工作室出现，“为钢琴教育带来更加个性化的学习体验。这些工作室通常小而精，老师服务周到，与大型琴行的流水线式教育形成鲜明对比”。
据《2024—2029年中国钢琴行业市场全景调研及投资价值评估研究报告》，全球钢琴市场每年销售数量约为50万至60万架，预计未来几年将保持稳定增长。亚洲市场，特别是中国市场，将成为行业的主要增长点。
“其实，目前钢琴市场已经出现了微小的回暖趋势。这可能与家长对音乐教育价值的重新认识有关，也可能与钢琴行业自身的转型升级有关。”王孝银告诉记者，他对钢琴行业未来发展持乐观态度。
在王孝银看来，尽管未来钢琴市场份额也许不再增长，但钢琴行业作为一个具有深厚历史底蕴和文化内涵的领域，绝不会衰败。“相反，随着市场逐渐成熟和消费者需求日益多样化，钢琴行业将越来越注重品质和服务，能者生存。”
刘训雁亦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一架品牌钢琴的寿命往往长达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这充分说明钢琴对于市场的影响力和持久性。“我们要把握现在的转折点，用更加开放和积极的心态面对各种问题。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休止符’的意义，才能在钢琴市场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更稳。”
